荒唐时代的荒唐案
作者:我方团队覃仕勇
在明清两朝,典史是知县下面负责掌管缉捕、监狱的属官,相当于现在的派出所所长和监狱狱长,是管理地方治安的重要负责人。
邹宗洪是浙江省富阳县的典史,每日都会带上几名差役在富阳县城的街道上巡行、盘查过往客商。
乾隆三十三年(1768年)八月二十四日这天,邹宗洪在一家饭店例行检查,突然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。
这人自称来自湖北荆门,姓于,名魏,号景阳。
这人的可疑之处有三:
一、其人在吃饭时手摇一扇,扇面上写有惊人之语:“仆有无价之珍,非有大福量大因缘者不能承受”;
二、经盘查,其行囊中有船票一张,上写“孙客”二字;
三、随身携带的书籍中有一部诗稿,内有“断缰脱锁入行舟,客路也知成罪放”之句,分明是犯罪脱逃后的窃喜之语。
可疑,实在太可疑了!
据邹宗洪所知,不久前,湖北就发生了一起叛逆大案,首犯名叫孙大有,案中有好几个要案现在正在追捕之中。
现在,这个人虽然自称“于魏”,但来自湖北,扇面上既有“有大”二字,船票又标明为孙姓,诗句更存侥幸脱逃之意,分明就是孙大有案中的逃犯!
想到此,邹宗洪的一颗心怦怦直跳。他知道,立大功的机会来了,立刻命令差役将“于魏”带回官府问话。
回到官府,“于魏”听邹宗洪将自己与孙大有叛逆案挂上了钩,不由体若筛糠,浑身发抖,大叫冤枉。
谁都知道,犯了叛逆大罪,非但本人会遭受凌迟之祸,家人、亲族也会被牵连。
“于魏”辩白说,小人虽是湖北人,但与孙大有素无瓜葛,并不姓孙,绝非孙大有叛逆案中的逃犯。
邹宗洪嘿嘿冷笑,说,你既不姓孙,则船票上的“孙客”二字作何解释?
事情到了这一步,“于魏”也不敢再行隐瞒了,说,小人实不姓孙,也不姓于,原是姓王,学名王道定,是雍正十年(1732年)的秀才,今年已五十九岁,家中有一妻三子六孙,因穷困潦倒,平日云游在外,以勘察地理、风水以及行医筮卜为生。因是三十六行中的低贱行业,有失斯文,所以便隐藏真实姓名而以“于魏”行世。雇船时,一时神差鬼使,随意捏了个“孙”姓,仅此而已。
邹宗洪看他巧言令色,语多虚诞,便认定他是逃犯无疑,威逼利诱,要他写下一份供词。
邹宗洪说,坦白从宽,抗拒从严,你还是自己把实情写在供词里,只要在我这儿问供有案,其他地方便可以免去一切讯诘。
“于魏”在邹宗洪的威吓和诱导下,只好写下了一份供词,但死也不肯写自己是朝廷通缉的要犯,只承认自己是因为家乡发生了孙大有叛逆案,怕遭受牵连,所以脱逃。
行了。虽然“于魏”的供词不尽如人意,但也达到了部分目的了。邹宗洪收好了这份供词,命人将“于魏”关押,自己屁颠屁颠地报县审理。
富阳知县听了邹宗洪的汇报,又认真阅读了“于魏”的供词,同样认定了“于魏”就是孙大有叛逆案中的逃犯,大喜,马上提审“于魏”。
一开始,“于魏”还不老实,反复为自己辩解。富阳知县听得心中烦躁,一拍惊堂木,吩咐用刑。
听到“用刑”二字,年近六旬的“于魏”立刻怂了,痛痛快快地“招认”了。
知县要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,非常配合。
按照“于魏”的交代,即他本姓孙,是孙大有的族叔,孙大有举不轨之事,将他的名字登记在册。孙大有案发,他自度罪不能免,故化名“于魏”,潜逃在外。
这样的供述,邹宗洪和知县大为满意,相视而笑。
然而,当知县准备整理案宗向上汇报时,他惊奇地发现,湖北省通缉的孙大有案内逃犯的名单中,根本就不存在有孙姓的人,也没有于姓的人,更没有王姓的人。而且,被通辑的人年龄分别为十六岁和三十多岁,这个“于魏”已经是快六十岁的糟老头子了,情况严重不符哪!
这就比较尴尬了!
邹宗洪和知县傻了眼。
最后,知县还是硬着头皮按“于魏”的供述整理好,连同“于魏”本人一同送往省城,听候浙江巡抚的处理。
于是浙江巡抚觉罗永德受理了此案。
觉罗永德首先认真查阅了“于魏”随身携带的所有书籍,为:黄帝的《阴符经》、老子的《道德经》、魏伯阳的《参同契》、张伯端的《悟真集》、集古的《诸真录》,全是道家著作,所述无非阴阳五内、刚柔克协,却邪存诚,修炼还源等道家理论,那一本题名为《汗漫游草》的诗稿所录之诗,无非是一些感慨之语、牢骚之作。
觉罗永德既知中没有六十岁的逃犯,查阅了这些书,也已心中有数,于是率领同僚会审“于魏”。
经过一番严鞫,这“于魏”的真实姓名就是王道定,一个靠卖卜为生的穷酸秀才,其死爱面子活受罪,不敢在本乡卖卜,而化名“于魏”在外地谋生。其在扇面所题“仆有无价之珍”无非是故弄玄虚,想籍此吸引客人请他讲长生不老之学。其本人实与孙大有叛逆案没有半毛钱关系。
审讯出这样的结果,觉罗永德等人哭笑不得。
王道定既然无罪,那就释放了吧?
觉罗永德不敢。
王道定虽然与孙大有叛逆案无关,但他还有一部《汗漫游草》诗稿没交代清楚呢。
乾隆当政的这个时期,是清朝文字狱最严酷的时期,如果就这样贸然放了王道定,他日若有人从王道定的《汗漫游草》里挖出有敏感、过激、忤逆的字眼,觉罗永德等人势必吃不了兜着走。
所以,觉罗永德等人让王道定就《汗漫游草》所写的每一首诗的字句都源源本本、清清楚楚地解释了个透。结果,《汗漫游草》差不多被翻烂了,还是找不出什么悖逆的字眼。
可巡抚大人仍是不敢就此放过王道定!
怎么办?
最后,觉罗永德和同僚们经过慎重研究,对照大清律例,捏造了一个“比照造妖言惑不及众”的罪名,将王道定杖责一百,流放三千里,此案才算了结。
“比照造妖言惑不及众”!这样,我这个巡抚大人就“有备无患”咯!